這些年來烏克蘭一直是歐洲火藥桶。剛剛過去的一周,烏克蘭局勢升溫,東烏地區(Donbass)一度瀕臨爆發戰争的邊緣。
烏克蘭問題的核心圍繞着四個字——“北約東擴”。
北約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 NATO)的簡稱,是冷戰時期西方資本主義陣營的軍事同盟。北約的對立面是“華約”,即華沙公約組織(Warsaw Treaty Organization)的簡稱。
随着蘇聯解體,華約随之解散,而北約卻被保留了下來。冷戰期間的美蘇對抗,演變為後冷戰時期的美俄對抗。俄羅斯沒有了同盟,但美國的同盟則一直在加強。
北約在成立之初隻有美英法等幾個西歐核心國家(1949年)。然而此後的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北約一直在“東擴”;到2020年,1982年吸收西德、西班牙、希臘、土耳其;到2020年,連波蘭、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等傳統社會主義國家也統統加入了北約。就差烏克蘭了。
事實上,北約的擴張到這個地步,已是極限,難以為繼。
如果把“北約”看做一個以美英的文化思想和意識形态為核心、通過差序結構逐漸向外擴散而形成的一個國家體系,那麼這個體系的邊界就是烏克蘭。
從表面上看,一個國家或者像“北約”這樣的國際體系的邊界,是它的軍事力量。軍力所及之處,隻要守得住,就是他的邊界線。
但是問題不能隻看表面,而要看到内在因素。軍事力量隻是國家或體系的“外在邊界”,而任何一個曆史上的強大的國家,還有一個看不到的“内在邊界”——這條邊界實際上決定了一個國家的影響力範圍。
内在邊界的組成因素很多,而且随着時間發展,也在變遷。
農業時代,國家的邊界就是他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所附着的人口。到了工業時代,貨币、金融、企業、貿易等因素的組合影響着一個國家的内在邊界。而當今信息時代,國家的邊界又有了新的内涵。
2 清緬戰争——農業時代的馬爾薩斯陷阱
清朝時,中國在其國力最鼎盛的乾隆時期,與中南半島上一個正在崛起的國家——緬甸——發生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
戰争的結果各有勝負,最終基本上維持原有邊界不變,而雙方各自都對内稱取得了勝利。後來的曆史學家普遍認為,清王朝雖勝尤敗,而緬甸是真正的獲勝者。
“清緬戰争”結束的時間是1769年,也就是乾隆三十六年。這場戰争是乾隆所謂“十全武功”的最後一戰,認為此後天下再無戰事,海内生平。二十五年之後的1793年,英國馬嘎爾尼使團訪華請求通商,遭到了乾隆皇帝的傲慢拒絕。兩年後乾隆退位,嘉慶繼位,清朝各地民間起義此起彼伏;半個世紀後,1840年,英國的堅船利炮敲開了清朝的大門。
在我看來,清緬戰争中清朝的表現,是中華2000年農業社會的内在邊界的終極束縛。而清朝之最終無法突破這個内在邊界的束縛,導緻清緬戰争之後國運迅速衰落,70年之後即全面潰敗于資本主義世界跟前。
農業國家的内在邊界有兩個,第一是土地,第二是土地上的人口。
這兩個因素并不獨立,而是彼此互相影響。人口在土地上工作,産出農産品,反過來這些産品也供養土地上的人口。但土地的産出所能夠供養的人口數量,是有一個上限的。
在這個上限之下,人口越多,總産量越高,國家的總收入正增長;超出了這個上限,人口再增加,則相當于每個人口能夠獲得平均産出減少,國家的總收入無法繼續增長,而由于存量競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惡化,出現内鬥,甚至自相殘殺。
這個“土地能夠供養的人口數量上限”——由18世紀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薩斯提出,也叫作“馬爾薩斯極限”。中國封建王朝時期的馬爾薩斯極限,在清朝乾隆年間出現——對應人口數量大概是4億左右。清朝中晚期的收入大概是8900萬兩白銀——按照财政收入占GDP比例為20%來推算,清朝中晚期的GDP在4-5億兩白銀。相當于每個人每年創造一兩多白銀的GDP。
清緬戰争持續了7年,從1763年達到1769年,其中大規模作戰有四次。這段期間内還經曆了兩次乾隆南巡。到第四次戰争的時候,乾隆時期的名将明瑞、傅恒、阿桂等人都參與了戰争,無一落空。乾隆的小舅子傅恒在戰争中染病,不久後去世。清朝方面付出的代價可謂沉重。
一個4億人口的龐大國家,為什麼打不過幾百萬人口的緬甸?究其根源還是在于清朝自身的問題。乾隆時期的内卷非常嚴重。經濟沒有增量,君臣、官民、以及人民之間都陷入了存量競争;沒有共同利益,你獲益就等于我受損。
清軍主力在長期的對外作戰中消耗巨大,長期軍費不足導緻滋生腐敗等等;對緬甸的地理條件不适應,水土不服;以及各級官吏在傳遞信息過程中的摩擦和損耗……各種因素疊加,導緻這場仗就是怎麼也打不赢。這些情形其實像極了當代美軍在伊拉克、在利比亞、在阿富汗等地的作戰,長期投入巨大,最終還無法獲勝。
當然,根本原因在于農業國家的内在邊界,土地和人口達到飽和之後,内耗大于增長,國運盛極而衰。戰場上“久戰難勝”,往往可以看做一個鼎盛國家由盛轉衰的信号。
3 布雷頓森林——工業時代的“金色羁絆”
農業時代已經寫進曆史。工業時代的世界霸主——英國——也被其内在邊界所束縛,最終由盛轉衰。
二戰後,英屬印度解體,在1947年拆分為信仰印度教的印度和信仰伊斯蘭教的巴基斯坦,後來引發兩個民族國家長達半個世紀的敵對與仇殺,使得印巴分治成為當代史上最悲慘的事件之一。
關于英國在戰後衰落的原因,衆說紛纭。人們普遍認為,第一是曠日持久的戰争把英國打虛掉了,第二是大西洋對岸的美國在戰争期間大發橫财。二戰剛剛結束時美國所持有的黃金儲備占到全世界所有國家總量的3/4。
但是,這些并沒有說到點子上。在我看來,英國體系衰落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戰争,也不是人口土地,而是它的這個全球體系自身的内在邊界——金本位制度。
戰前英國是世界上黃金儲備最多的國家,而戰後世界上絕大多數黃金轉移到了美國。由于金本位的限制,導緻英國在戰後難以創造出足夠的貨币,來支撐重建與經濟發展。美聯儲前主席格林斯潘稱金本位制度為“金色的羁絆”——也正是此意。
更深一步來講,二戰前英國所創造的世界格局體系,本質上是一個貿易體系,而非生産體系,也不是創新體系。這個體系本身并不創造資産,它隻是利用供需關系在全球範圍内對商品的生産分配進行重構。例如最典型的就是中國的茶葉絲綢拿到歐洲去賣,可以獲10倍的利潤。而西方的工業産品(鐘表火柴車船等)拿到東方去賣,獲利無數。
這本質上是一個貿易體系,它搬運商品,但不創造資産。
但是到了二戰之後,随着計算機技術的發展,科技創新越來越重要,通過科技創新能夠使許多東西搖身一變,價值倍增。
我們都知道,貨币的發行,背後是資産作為支撐。當有大量資産需要被創造出來的時候,金本位制度就無法與之相适應。因為金本位制度下,在一段時期内,一個國家的黃金總量是固定的,這就意味着你的貨币數量是固定的;黃金既然不能升值,那麼任何創新都會自身貶值。
1944年美國布雷頓森林召開的100多個國家的經濟學家央行行長齊集的那一次“布雷頓森林會議”以及在那次會議上敲定的戰後國際貨币體系“布雷頓森林體系”,還是沿用了金本位的思想道統——但是在不到30年之後,1971年,美元與黃金脫鈎,标志着金本位制度徹底作廢。
在二戰前,英國精心巧妙地維護金本位制度的“道統”。兩次大戰之間,1931年,英國因無力償還巨額的戰争貸款因而将英鎊對黃金貶值——這與1971年那次美元與黃金脫鈎有某種神似——但随後英鎊與黃金繼續按固定比例兌換。戰後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美國結果了金本位的大旗,維持了25年,铩羽收場。
金本位難道是個詛咒,誰來誰跪?
因為進入20世紀,人類的發展已經從走過了農業、工業、來到信息化時代,創造資産這件事本身成為了經濟活動的核心;而創造資産對應到賬面上則是貨币數量的翻番倍增,然而金本位的核心思想是貨币總量固定(或者很慢增長)——這無法适應人類社會發展的内在動力。
所以金本位最終被打破——這與封建時代“人口-土地”的馬爾薩斯陷阱類似,是工業時代的“馬爾薩斯陷阱”,是工業國家的内在邊界。
4 美國全球戰略收縮——财政貨币化遊戲難以為繼
2017年上台美國總統特朗普提出“美國人優先”,是基于他的選舉利益、代表白人農民利益的共和黨的思想道統;但是把美國全球戰略收縮落實的卻是拜登。2020年阿富汗撤軍盡管做得倉皇狼狽,但畢竟是撤了;還有此前奧巴馬時期的伊拉克撤軍等等。
疊加在一起,美國這些年的全球軍事布局一直在收縮。
龐大的全球軍事布局,需要龐大的财政開支作為支撐。而美國的财政收入,有很大一部分是靠發行政府債券籌集資金。
20世紀80年代開始,東亞和東南亞加入國際分工體系,承擔生産環節,而美國和歐洲承擔消費環節。而國際貿易的主要介質是美元。于是形成了東亞和東南亞生産産品、出口産品、收入美元;而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購買産品、消費産品、支付美元的循環。發展中國家積累了大量美元,這些美元需要尋找資産與之相匹配,于是這些國家投資于美國國債,這是最穩妥最安全的投資。
如果把這個循環抽象出來,實際上是美元隻是一個中介,而實質上是發展中國家充當了美國政府的債權投資人。
雖然看似美國可以一邊政府發行國債,另一邊央行美聯儲發行貨币(量化寬松)購買國債,通過這個左右口袋對倒的操作,來保證财政收入持續增加,來維持龐大的全球體系的開支。然而這個體系也存在内在邊界。
其内在邊界,是美國政府的信用額度。盡管美國政府的信用很高,在全世界應當屬于最高;而且事實上它隻要保持高于其它國家(英法德中日韓澳新等)即可——但是,它不可以支持美國政府的财力達到無限擴張。
我們知道,國債發行會存在溢價或折價。當票面利率高于實際利率則溢價發行,票面利率低于實際利率則折價發行。現在,美國的聯邦利率已經逼近0(0~0.25%),國債發行已經不存在折價空間——且發行之後如果加息則債券價值貶值,持有者的資産縮水。
這一系列問題的逼近,使得美聯儲加息步履維艱。這其實也構成了美國“财政-貨币”左右口袋對倒操作的極限。因為當你的國債發行無法折價,且未來隻有貶值空間的時候,金融市場的購買意願會降低。
不能再通過“财政貨币化”的遊戲來增加政府的财政收入,那麼美國政府隻能減少财政支出——說白了就是,省着點兒過日子。
因此這些年我們看到美國的全球戰略收縮非常明顯——伊拉克撤軍、利比亞撤軍、阿富汗撤軍等等。
美國還要對付中國,貿易争端、科技争端、甚至還有其他領域鬥争的可能性。而北約向來是美國的傳統勢力範圍;北約即美國,美國即北約。對于美國來講,中國是前線,歐洲是後院;美國在對于中國的同時,不可以容忍後院起火。
所以美國要保持歐洲與自己站在同一條戰線,就要借烏克蘭危機告訴歐洲人,俄羅斯永遠想侵略你們,你們離不開我。這就是這次烏克蘭危機的背後真相。
也正是因此,美國在烏克蘭問題上的真實立場是:不願開戰。不是打不赢,而是打不起。财政貨币化的遊戲玩到頭,難以應付大規模軍費開支,減少對立面,減少樹敵。
5 結論
洋洋灑灑地談了這麼多,看似毫無關聯,其實都是圍繞着一個核心:國家的内在邊界。
農業社會下,一個國家的内在邊界就是土地和人口;工業時代,一個國家或者世界體系的内在邊界是其貨币制度,金本位制度束縛了英國的發展,最終導緻體系崩潰。
當今信息時代,其實一個國家的内在邊界是科技、人才、以及制度——總而言之,創造資産的能力,是決定當代一個國家内在邊界的核心因素。你能夠創造多少資産,就能夠把自己的内在邊界延展到多遠、多深、多廣。
目前大國之間的競争關系日趨激烈,對于中國人而言,打造内在邊界,延展内在邊界,才是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