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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成顯學的當代“範蠡研究”,其實是對範蠡最大的誤讀

來源:真灼傳媒 時間:2022-01-18 10: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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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在中國,範蠡的研究逐漸成為顯學。這背後有三方面深刻的原因。


第一,中國經濟經曆了40年的高速增長,然而随着經濟體量越來越大,增長速度不可避免地放緩;未來的前景在何方,困擾着中國的企業與個人。第二,近年來企業家成為“高危行業”,企業因為觸碰政治風險而遭受打擊的情況頻繁發生;未來,政企關系将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多方智慧的合力。第三,時至今日,中國的第一代企業家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們如何傳承自己的家業?或者講得更透一點,值得傳承的究竟是什麼?是财富,是廠房,還是人脈,抑或是理念和價值觀?

 

面對這些靈魂深處的痛點,中國開始從祖先的智慧中汲取營養,人們很自然地想到了古人中的楷模——集“農商政”于一身,被稱為千古第一完人的——範蠡。

 

人們之所以學習範蠡,不僅在于他能夠穿梭于政治、商業、農業之間,遊刃有餘,仿佛一位不倒翁;也在于他的能力與自信,曾經三度散财,三度聚财,三次白手起家,然而每次都成功地創造了一番事業;更在于他的誠信與擔當,越王勾踐被迫為吳王夫差做奴隸的時候,範蠡不畏艱難相随;晚年的範蠡在齊國經商,遭遇大旱的時候主動用自己的财産接濟窮人,幫助窮人度過難關。

 

但是不得不指出,當前對範蠡的研究,往往過分拘泥于史料,而缺乏站在春秋後期中國社會經濟與政治環境下的系統性分析。缺少了這種分析,你會發現範蠡的許多思想其實不知所雲,例如他的“十一逐利”、他的“三八價格”、甚至他的六字箴言“持盈定傾節事”。

 

這篇文章,旨在通過曆史縱向對比,與中西方橫向對比,來真正揭示範蠡在當時中國環境下的特殊性與可貴性。以實現拓展範蠡研究的深度和廣度。

 

有了這樣的視角與态度,才可以真正使範蠡研究,為解決今天中國的許多社會問題和經濟問題,提供有益的線索。

 

治國奇迹

 

現在,許多人将範蠡的智慧框限在一些簡單的經商經驗中,例如将“十一逐利”(隻賺取10%的利潤)作為經營的教條,或者将“待乏”的思想(即夏則資皮,冬則資希,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看做“逆周期操作”——這些其實是對範蠡的稚化。

 

範蠡的思想穿越千年,可大可小。例如範蠡在處理政商關系方面的做法,其實折射出的今天許多龐大的企業巨頭面臨的困境,而他們的出路,仍然可以從範蠡的思想中尋找智慧。

 

其實範蠡的思想,如果用一句話概括,就是“道法自然”——萬事萬物,都有它自身的規律,人應該做的是順應規律,而不是與規律掰手腕,逆勢強為。

 

舉個例子,在夫椒之戰後,越國幾乎被吳國消滅,一窮二白。然而二十年之後,用史書上的話來說,叫做“十年生聚,十年教訓”。

 

其實如果我們站在近現代的角度去細品這個事情,二十年時間,越國從一個戰敗國,一窮二白的爛攤子;到能夠消滅隔壁一個跟自己人口、技術實力、軍事力量差不多,甚至比自己國家還要強大一點的鄰國吳國。這是一個什麼情況?不妨與近現代做個對比。

 

德國,在俾斯麥完成統一(1871年)到有實力向法國宣戰(1914年),用了43年。德國挑戰英法的歐洲秩序,最終失敗了。

 

日本,從明治維新(以1869年明治天皇遷都東京為一個标志)發動侵略中國的甲午戰争(1894年),經曆了25年。日本挑戰清朝中國,成功了。甲午戰争清朝戰敗。

 

放回到春秋時期,越國能夠在20年之内,從戰敗國的一個爛攤子,發展到國富兵強,一鼓作氣幹掉了吳國。而且當時的吳國從人口、技術實力、以及兵力來講,都比越國要高一個Level。——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迹。

 

把這個奇迹歸結為“卧薪嘗膽”,其實是對曆史的稚化。這絕對不是“卧薪嘗膽”能夠實現的一件事情。況且當時春秋晚期,齊楚晉這三大霸權是非常強大的,對于越國這個弱小偏遠的國家,如何在霸主的夾縫中生存下來,發展壯大——是一個很困難的政治課題。

 

克服困難,完成這個奇迹的,當時在越國主政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文種,一個是範蠡。

 

從後來範蠡離開越國之後的兩次經商的經曆來看,範蠡特别擅長從零到一,白手起家。而在越國主政,二十年滅吳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國家的“從零到一”,或者叫“白手起國”。

 

歸結來看,比較重要是兩件事:一是生育,二是生産。其中生育尤為重要。在農業社會,人口和土地就是一切生産力和生産資料。

 

勾踐與範蠡被吳王夫差放歸越國之後,采取了積極鼓勵生育的措施。

 

據《國語·越語上》記載,句踐下令壯年人不得娶老婦,老年人不得娶年輕妻子;女子十七歲不出嫁,男子二十歲不娶妻,他們的父母有罪受罰;婦女臨産時要向政府報告,政府派醫生守護,确保母子平安;生下兒子,政府獎給兩壺酒、一條狗,生下女兒,政府獎給兩壺酒,一頭豬;一胎生兩個孩子的,政府供給糧食,一胎生三個孩子的,政府供給乳母。這套人口政策使越國人口有了很快的增長。

 

對于兵源,越國實施的是一戶一丁的措施。也就是說每家都要貢獻一個成年男子參軍。越國滅吳之前人口大緻達到了80到100萬,按一家五口人來計算,則兵力大概在16-20萬上下。所謂“三千越甲”隻是一個文學性的表述。同時期吳國的兵力是25-40萬。

 

二十年之内實現富國強兵,放在任何時期,任何國家的環境下,都不得不說是奇迹。促成這個奇迹的,是範蠡的道家思想,道法自然,與民休息。這一思想,戰國後期的另一位大商人呂不韋,也有類似表達。在《呂氏春秋》中有這樣一段話:“能養天之所生而勿撄者,為天子。”穿越千年,這些思想與近代西方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的思想類似,政府應當做的是創造一個公平競争的環境,而不要去幹預經濟。

 

所以,如果說越國二十年滅吳使奇迹,不如說是經濟學基本規律的奇迹;而範蠡則更多的是遵從了這一規律,所以幫助越國實現了奇迹。

 

商人為政

 

把範蠡與春秋戰國時期的另一位商人呂不韋對比,可以得出許多有趣的東西。如果将範蠡和呂不韋等春秋戰國時期的商人,與歐洲文藝複興以來直至兩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商人,做一個集體對比,那麼可以得到的東西更多,更有趣。

 

先說範蠡和呂不韋。

 

首先,範蠡和呂不韋都是商人,都很能賺錢。這不用多說了。但是在“商人”這個身份層面之上,兩個人開始分道揚镳。範蠡自從幫助越王勾踐成功消滅吳國之後,對政治可以說是一直退避三舍,敬而遠之。相反呂不韋則利用商人的身份,參與政治,甚至是去妄圖去影響政治。

 

在呂不韋與他父親的一段對話中,看出了他把投資于政治和投資于土地和貿易等同起來。

 

耕田之利幾倍?

 

十倍。

 

珠玉之赢幾倍?

 

百倍。

 

立主定國之利幾何?

 

無數。

 

在呂不韋看來,投資于政治,與投資于農業和貿易一樣,是一項投資,是可以通過成本收益的公式去計算的。

 

這可以說是呂不韋的精明,也可以說是呂不韋的天真。縱觀中國古代,商人與政客的合作是存在的,但是商人影響政治,幾乎是不可能的。

 

那麼歐洲的情況呢?法國年鑒派史學家布羅代爾在他的許多著作中反複表明了一個觀點,即資本與土地貴族之間的關系,主導着歐洲近代史,也就是自文藝複興到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五六百年的時間。

 

歐洲陸上大國之間持續的慘烈的土地戰争,使得每一個君主都陷入了巨量債務之中,因而不得不向當時的資本家族借款,文藝複興時期的美弟奇、工業革命後的羅斯柴爾德等家族,都是這樣的資本家族。

 

歐洲近代的主權戰争,雖然初期和早期是資本家族支持之下,有點代理人戰争的味道;但是随着戰争和沖突的升級,到20世紀,歐洲列強之間的戰争形勢已經是“總體戰”——這有點像戰國結果的時候秦發起的對六國的“滅國戰”。這個時候任何資本都無法左右戰争的發展,相反戰争會摧毀大量資本。

 

類比春秋戰國時期,情況類似。當時邯鄲城的大商人呂不韋而言,支持一個落魄王孫回國,做得到;支持秦國發動對六國的戰争,想都不要想。對于範蠡時期而言,越國的國力提升,最終消滅吳國,依然靠的是制度改革,而不是一家一姓的财力支持。

 

這大概就勾勒出了封建時代下,人類文明最複雜的兩大區域——東亞和西歐——的資本與權力的關系。資本可以支持政治,甚至影響政治,但最終的大趨勢是政治把資本甩掉,甚至反過來拿資本開刀。

 

回到範蠡。

 

與其說範蠡離開越國是對君臣關系的洞悉,倒不如說他是對政商關系的深刻體會。他到了齊國,勤奮經營,在蓬萊一帶發展海洋經濟,很快就實現了緻富,也因此出了名。于是齊王讓他去做相國——範蠡做了一段時間,然後很快就挂印封金。範蠡給出的理由是:久居高位不祥。

 

但如果我們考察對應時期的齊國曆史,我們會更加清楚範蠡去齊的大背景。在當時齊國的公族之間互相殘殺,普遍衰落——而齊國的卿大夫階層正在崛起。後來發生了士大夫階層中的“田式”推翻了齊國公族(齊僖公)的統治,取而代之,史稱“田氏代齊”。後來許多國家都發生了類似的事情,例如晉國的“三家分晉”等等。因此,如果範蠡繼續在齊國出任國相,則必然會卷入公族之間的鬥争,甚至會被正在崛起的士大夫階層消滅。

 

範蠡的人生軌迹,折射出中國政商博弈的曆史秘密。

 

持盈定傾

 

範蠡的哲學思想,概括核心就是六個字:持盈,定傾,節事。

 

這三個古奧的詞語,翻譯到今文就是:持續增長,改革糾偏,節欲樸素。其中第三點,與範蠡身上濃郁的道家思想内核密不可分。而前兩天,對于面對和處理當今中國的諸多經濟與社會問題,具有重要意義。

 

範蠡所處的年代,是人類曆史上的軸心時代——東西并舉,思想家輩出。東方有諸子百家,儒道法墨;西方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裡士多德。而當時,儒家思想并沒有一統天下成為官方主流意識形态。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範蠡的身上有儒道法墨綜合的思想。史料中記載,範蠡的老師曾經是老子的弟子;所以範蠡也可以算是老子的在傳弟子。

 

儒道互補的思想,使得範蠡很好地把握進退的分寸,能夠适應大環境最初正确的選擇。不像許多後世儒家官僚,“忠”字當頭,一味冒進,最後也未必能夠取得什麼成就。

 

此外,站在長期的角度來看,隻有“曉得進退”,才能夠實現可持續發展。這對于當今中國企業家群體來講尤為重要。中國經濟增長已經保持30年的高速增長,許多企業發展已經來到了瓶頸期。這個瓶頸不僅是自身發展的瓶頸,也是市場瓶頸,制度瓶頸,社會瓶頸,人才瓶頸,以及技術手段的瓶頸。

 

這樣的條件下繼續追求高增長就會出問題,就好比一輛高速公路上行駛時速160km/h的小轎車,繼續轟油門提速就會不穩。這個時候需要以退為進。《周易》講叫做“亢龍有悔”。

 

2021年,兩個“亢龍有悔”的行業,無疑是互聯網和房地産。其中互聯網遭遇行業瓶頸和社會瓶頸。行業瓶頸來講,例如BAT之一的騰訊,其旗下即時通訊App微信的注冊用戶量已經超過12億人,接近中國人口總數;刨去兒童和無法正常讀寫的老人以及殘疾人,中國的人均微信賬戶數量已經超過1個。是名副其實的“國民應用App”——但是一旦達到這種數量級,它的很多投資邏輯已經悄然發生改變。

 

首先是增長性已經不存在,增長空間局促。甚至不是一個客觀問題,而是主觀問題。一方面是市場達到飽和,另一方面,可以說騰訊的流量入口極度依賴微信以緻于其它新穎形式的App無法從其體系内部脫穎而出,實際上是一個對内壟斷的狀态。

 

其次是效益與公平的權衡。當一家企業的用戶是全體國民的時候,這家企業必須在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之間做出取舍。很多人會說,我有13億的用戶,那麼的對每個用戶收1元,我就是13億的營收。但是當你用戶數量達到13億的時候,你會發現,你不可以對每個人收1元。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你,你要講社會效益,要共同富裕。

 

這些都使得互聯網企業的不論是股價還是商業模式,都在今年見頂。政策對他們從扶持支持到打壓。從竭澤而漁到亢龍有悔。

 

房地産的邏輯就更加赤裸裸了。房價這麼高,使得中國的年輕人對生活放棄了追求,躺平主義盛行,這種殺雞取卵的發展邏輯,必然行不通。

 

這個時候,我們會看到範蠡的“持盈”和“節事”的思想就非常寶貴了。不賺最後一個銅闆,增長有節制,保持增長的持續性。

 

說完“持盈”和“節事”,下面說說“定傾”。

 

定傾,在我看來講的是改革——也就是說,如何做到“持盈”,需要靠“定傾”——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通過改革來維持增長的可持續性。

 

這對于經營企業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就是一輪輪的改革,産業機構升級,才有今天的經濟實力與世界地位。如果沒有改革,許多企業現在還在做“三來一補”業務;保持改革精神的企業,才能夠有“第二增長曲線”甚至“第三增長曲線”。

 

結語

 

範蠡研究在當今中國已經成為顯學。但對範蠡的研究更多集中在《史記》、《國語》等正規史料以及《越絕書》、《吳越春秋》等野史雜聞中;鮮見從經濟和社會的角度,把範蠡的行為與思想,放回到當時的社會經濟政治條件下,去發掘範蠡的可貴性。

 

如果我們不把曆史人物放回到曆史,那麼我們就無法得到對現在有用的結論。正如目前對範蠡的思想概括,仍然停留在“十一逐利”、“三八價格”等小兒科的東西上面。這實在是對範蠡最大的誤讀。

 

所以,本文希望開啟一些可能存在的新的角度,去拓展範蠡研究的深度和廣度,古為今用古生今。删繁就簡三秋樹,标新立異二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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