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互聯網大廠裁員的消息此起彼伏。
網上流傳的都是微信羣聊的截圖,沒有官方确鑿的消息,但從數字來看,仍然觸目驚心,“10-15%”,“20-25%”這等字眼深深地刺痛着現代職場“打工人”的心靈,就算沒有被裁的人,也在暗自打鼓,哪天,會不會就輪到我了……
回想騰訊股價750港元高高在上的巅峯時刻,不過是一年之前2021年的2月份。阿裡港股突破300元大關,也不過是再往前推3個多月,2020年10月。不遠的過去,2018年初那一波高光時刻,騰訊股價的次高點484港元,也就是4年前。
彷佛還是昨天,可是昨天已經很遙遠。
1 從丁磊飯局到東興夜宴
作為見證中國互聯網行業興衰全程的見證人,我時常想起當年2017年,那個中國互聯網行業高光之年,由盛轉衰的轉折點。
2017年12月,世界互聯網大會在浙江嘉興的烏鎮舉行。這是一年一度的中國互聯網行業的盛事,是互聯網大佬們的圍獵場。自2014年政府提出“大衆創業、萬衆創新”的理念以來,到2017年,烏鎮大會已經舉行了四屆。
水鄉冬日,别樣風情。其實是一種寒意刺骨的濕冷,大佬們圍坐爐火邊,用一杯紹興黃酒暖着身子,透過冬日水鄉的迷霧,展望遙遠的或薄近的未來。
2014年,首屆烏鎮世界互聯網大會上,作為中國互聯網創業的先行人,最老的“70後”丁磊一時興起,拉上田溯甯、張朝陽、沈向洋等8位大佬攢了個“老男人局”。
這就是“丁磊飯局”的雛形了。
2015年,“丁磊飯局”的排場開始擴大,李彥宏、馬化騰等11位互聯網大佬都赫然在位。
到了2017年,直接來了20多位大佬,烏鎮飯局幹脆玩成了“流水席”。那時有人笑稱,市值超過5萬億的“互聯網行業半壁江山”,都在這四張八仙桌子上。
十八路諸侯讨董卓,見面點頭握手,說不定還要派名片。剩下的呢?就負責夾菜轉盤子了吧;
于是,另外兩位大佬——王興和劉強東——幹脆自己組局,拉上程維、姚勁波、張一鳴、宿華、周源、王曉峯等人。這就是“東興夜宴”——而席上這些大佬的公司,或多或少都有“騰訊基因”,要麼騰訊參股、要麼财投、要麼核心創始人是騰訊出來的。
從“丁磊飯局”到“東興夜宴”的演化過程,從某種意義上暗示了中國互聯網行業上半場的發展曆程:從自由競争野蠻生長,到市場見頂形成邊界。一句話,從十八路諸侯到魏蜀吳三足鼎立。
阿裡通過控股和戰投,形成了一個龐大的作戰體系;而騰訊通過持股和财投,形成了一個無遠弗屆的戰略同盟。漢界已分、楚河劃定,鴻溝和局,2017年的東興夜宴,吹響了中國互聯網行業上半場結束的哨音。
2 從拼多多到小區團購
互聯網下半場從2018年開始。
2018年7月,拼多多在美股上市;2018年9月,美團登陸港交所。滴滴由于一些問題,自去年6月在美股上市後,一直陷入退市風波。字節跳動也至今未上市。
美團、拼多多、滴滴、字節跳動——人們習慣于把這幾家稱為“TMD”或“TMPD”——與傳統三巨頭“BAT”(百度、阿裡、騰訊)或三巨頭+京東“BATJ”遙相呼應。
就行業來看,傳統三巨頭是圍繞着内容、搜索、社交,最終下沉到電商。而新興的“三劍客”則更加直接一點,從居民生活的衣食住行出發,直接創造應用場景。
但新興“三劍客”(或“四劍客”)的崛起,對于傳統互聯網巨頭而言,是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曾經的一篇分析熱文《阿裡美團的怛羅斯之戰》中将美團與阿裡在電商領域的商戰歸結為:各自擴張的企業最終一定會在自己遙遠的邊界上與對方相遇。背後的邏輯是清晰的,流量下沉與消費下沉是一切互聯網企業發展的必然趨勢。
在創業之初,陽春白雪,你做你的搜索,衆裡尋他千百度;我做我的社交,Oh I see Q;他做他的電商,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但是随着各自擴張,搜索的流量、社交的流量、電商的流量,最後一定相遇。而當這些相遇的流量繼續見頂之後,就會開始向下沉,從一二線中産小資,向三四線小鎮青年,再到五六七八線乃至廣大鄉村。這就是我們看到中國網民的構成,近十年來,低學曆的比例越來越高,年長的比例越來越高。
與此同時,對互聯網的使用,也從第一次跨地區跨時區甚至跨文化的一句問候的那種内心的悸動、第一次使用搜索引擎時面對海量資源的大快朵頤與無所适從、第一次在網上購物的忐忑不安怕被騙的心情——退化為日常不可分離的工具,成為眼耳鼻手的延伸。
随着行業下沉,市場空間越來越小,流量成本越來越高,而利潤率卻越來越薄。這時,互聯網行業的擴張已經觸碰天花闆,伴随着整個行業的下沉趨勢已經見底。
這底部市場的商業模式,就是小區團購。小區團購是吞金獸,大量的錢“燒下去”能帶來的收益卻越來越微小。
更令人窒息的一個邏輯是,随着流量下沉,互聯網公司之間的同構型越來越高,原先依靠多年的品牌服務建立起來的護城河,到了小區團購這裡已經不起作用了。這部分五六七八線甚至農村的用戶,不注重品牌,他們隻關注價格——這也就意味着,對于一家公司而言,昨天剛剛建立的用戶粘性,今天就可能被競争對手通過低價“挖走”。
互聯網行業與傳統行業不同。“燒錢——擴大用戶——培養黏性——盈利”:這樣行業的模式與生态,天生就必須不停地擴張。此外,其實互聯網公司的業務都有一定的同構型,所以行業龍頭與老二老三之間的距離可能隻是時間上的領先,你先進來,你就獲得第一批原始用戶,你來得晚,就隻能吃别人剩下的。所以這就導緻了互聯網行業的第二個特征邏輯:唯快不破。
要不停地擴張,還要唯快不破,這就隻有不停地燒錢。随着投入越來越大而收益越來越小,互聯網行業的發展模式到這裡就走向自我的反面。
社區團購,在我看來,就是互聯網行業自身邏輯走向反面的标志。
社區團購的概念從2018年底介入,到2020年底被國家叫停,我們看到,沒有走出巨頭,甚至連一個有名有姓的行業領軍者都沒“燒出來”——唯一一個滴血上市的“叮咚買菜”,到現在股價已經跌去九成。
至此,互聯網行業被叫停,隻是時間問題。
3 反壟斷:大棒揮起
2020年11月,一紙《平台經濟反壟斷條例征詢意見稿》出台,給互聯網行業的燒錢鬧劇,畫上了一個句号。半年後,2021年7月,“打擊資本無序擴張”的說法導緻港股科技公司與美國中概股集體下跌。這當然隻是一個開始,背後是互聯網行業亢龍有悔、月滿自虧的大勢使然。
事實上,從2020年底反壟斷條例出台,對于投資者而言就是逃生窗口了。事實上很多互聯網公司的股價在2021年初還創下了新高。
我在2020年底的時候對2021年的預判,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經濟社會全面劇烈向“左”轉;也就是說,效率與公平的天平向“公平”的一方回撥。
從小處講,對于中國而言,黨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任務其中之一是“2020年全面實現小康社會”。這也就是說,包括2020年之前,經濟社會發展的天平,會更多地傾向于“效率”一端,有些許不公平的現象,分配不均,以及資産性收入,會在最大程度上予以容忍。但是2021年開始,“公平”的因素将更加重視,所以“反壟斷”、“打擊資本無序擴張”、“教育減”等政策相繼出台……
從大處講,肇始于1980年代的經濟全球化,到2020年已經發展40年,從商品到資本、從人才到信息,各種經濟要素在不同的國家地區之間流動,尋求最優配置。這一方面使得經濟發展的效率得以提升,但另一方面對于許多“本地人”(Local)而言,卻成了利益受損的一方。
殊不知在中國“反壟斷”與“打擊資本無序擴張”的同時,世界範圍内的民粹主義狂潮、法國黃馬甲、美國“BLM”、“美國人優先”甚至民粹總統川普上台,這些都是對經濟全球化與資本全球擴張之趨勢的一種極端形式的回補。
縱觀40年來互聯網行業的發展過程。當下市值最高的幾家美國科技互聯網企業,例如Amazon、Google、Facebook等,普遍都是90年代在美國創立了,這差不多也是中國的網易、搜孤、新浪創建的時間,而阿裡、騰訊、百度比他們普遍晚一些。最早的互聯網行業是小部分知識分子與新新人類的遊戲,因為當時的技術限制,上網隻能通過計算機,而且必須有網線。
随着通訊技術的發展,互聯網的發展範圍一波波擴展,從有線到無線,從PC端到移動端,時至今日,中國網民人數已經接近12億,而全球網民數量接近50億,都到了極限。
從技術層面來講,互聯網是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計算器技術從軍用向民用、從共享向商用擴散的最後一環。根據康波理論,技術擴散往往是舊康波周期的最後一個階段,其中孕育着新的周期。就像電力技術的全民擴散在二戰後西方國家基本實現,而在七八十年代東亞完成,互聯網技術就在這個時期興起。現在是互聯網技術全民擴散,孕育着新的技術會是什麼?
按照現在的趨勢來看,一定是與清潔能源、航空航天、以及更高速度的通信等相關。
4 高估值的夢醒時刻
2000年千禧年泡沫破裂,驚吓之中的投資者認為互聯網行業從此一蹶不振,像早年間投資騰訊的李澤楷當時還為1999年套利離場感到慶幸,以為自己完美擇時躲過了股災。
但沒想到2000年隻是一個開始,此後一波波牛市中,總是互聯網與科技企業獨占鳌頭。中國的科技互聯網企業登陸資本市場要晚一些,但美國的幾大科技互聯網巨頭而言,他們的市值在标普500指數中占據半壁江山,他們的漲幅更是幾乎标普500的全部——如果把他們拿去,S&P500也幾乎是十年不漲的姿态。
後來2008次貸危機、2018年全球滾動熊市、以及2020年疫情股災,人們都以為互聯網泡沫要破了,但互聯網企業都奇迹般地“活下來”了,并且一次又一次沖擊新高。像騰訊,從2008年到2018年,幾乎創下了“十年不跌”的神話。
那些年,北上廣深的富裕中産,就拿“每月定投一手騰訊”作為炫富的天花闆——第一,騰訊一手100股,股價幾百塊,說明每個月至少能有幾萬塊的“閑散資金”;第二,騰訊是港股,能開港股賬戶對于還沒開通滬港通深港通的時候來講,是不那麼容易的;第三,表明自己懂得“價值投資”和“股票定投”的理念。
2018年騰訊跌破250港元,三年後的2021年初,向上突破750,三年間翻三倍。支撐起這大象起舞的,隻有無比堅定的信仰。對互聯網行業的信仰。
然而一年後到今天,騰訊跌到370,幾天前還一度跌破300。這一次,信仰是真的碎了一地。背後的邏輯,是對反壟斷和打擊資本無序擴張的恐懼,對互聯網行業各項指标見頂的擔憂,對全球流動性極端寬松難以為繼的提前預防,以及對物極必反的天道規律的敬畏與遵循。
互聯網行業,最終一定會演變為基礎設施,這是無數先例證實的。電力、鐵路、通信、能源、物流——這些行業,它們都深刻改變了人類的生活面貌。但哪一個剛剛出現的時候不是暴利行業?然而到最後,卻有哪一個沒有演變為基礎設施?
基礎設施,哪裡還配得上40~60倍的估值?十幾倍就夠了。換句話說,隻有對互聯網這種務虛的行業的“高估值幻覺”打破,資本市場才有可能去支持那些實打實的制造業與科技創新企業。
大時代的轉向,站在每一個具體時刻,都是寂靜無聲的,但是從結果來看卻莫不是驚天動地。
5 結語
八年來,這座位于上海和杭州之間的水鄉小鎮,以及那些枕河而居的小酒館和咖啡店,見證了這裡來來去去的互聯網大佬們,就如同見證了這個瘋狂與理智、激情與無奈并存的大時代。
2019年的烏鎮大會,丁磊飯局略顯冷清,吃飯的人隻有李彥宏。吃了一半,孫丕恕加入進來。
飯桌上,李彥宏對丁磊說:“今天有點冷,咱們喝熱的吧。”這一幕被記者抓拍到。當時,李彥宏和丁磊,還都穿着短袖。
這在當時看來不過是一句勸酒的席上之詞,然而站在今天反觀,卻一語成谶:
凜冬已至,人們卻毫無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