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字母榜
作者:張琳
編輯:王靖
在賽博世界裡,年輕人也躲不開熟人。
“本想副業賺點錢,卻被熟人看見大肚腩。”至今,提到這件事,曾短暫做過一段時間減肥博主的90後女生米米就止不住尴尬。
前段時間,米米經常在抖音上刷到減肥博主,其中有些博主隻是更新自己每天吃了什麼,就會得到很多關注,甚至接到了商務廣告。這令同樣有減肥計劃的米米很是心動,她決定用抖音記錄自己的減肥過程,試試能不能也搞出個副業。
但比起悄悄努力驚豔所有人,把自己藏在衣服下面的“五花肉”就這樣公之于衆,米米還是有些顧慮,尤其擔心被熟人刷到。于是,她特意買了一張全新的電話卡,注冊了一個全新的抖音賬号。
但米米還是被熟人刷到了。
“你是在做減肥賬号嗎?”當同事拿着刷到她減肥視頻的手機,來問米米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傻了。但更讓她吃驚的是,好幾個同事都刷到過她的減肥視頻。
本着“黑紅也是紅”的想法,米米在借鑒了一些現在比較火的減肥博主後,也給自己定了“階段自律,長期報廢”的人設,日常飲食和運動記錄之外,米米還會特意拍攝因為不堪忍受減肥的苦,時不時暴食的視頻,以期引發網友關注和共鳴。
“實際上,暴食視頻是兩三天的吃飯素材拼接到一起的。”當為探索“流量密碼”的視頻被熟人刷到,米米在現實世界的人設徹底崩塌了。“就算解釋,人家也未必相信,為了自證,那一刻我減肥的動力直接拉滿了。”
當天米米就删除了全部視頻并注銷了賬号,副業賺錢計劃宣告失敗。但時至今日,米米也沒搞清楚,自己是用新電話注冊的全新抖音号,大數據究竟是怎麼為她找到這些熟人的。
像米米這樣在抖音等互聯網平台上逃不開熟人凝視的年輕人,還有很多,他們的經曆或許沒有米米這樣“抓馬”,隻是想在互聯網上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或無所顧慮地“發瘋”,或安靜地“潛水”,甚至隻是不想讓親朋好友看到自己在刷什麼内容。
這一點,從互聯網上的“momo”大軍日益壯大之中就能看出來,momo是由無數網友自發組成的“匿名大軍”,他們換上相同的粉色小恐龍頭像,改成一樣的名字“momo”。
藏在粉色恐龍頭像下的,正是一群為了避開熟人和人肉搜索,在賽博世界裡尋求認同的年輕人。
但對于用戶而言,想要保護自己的隐私卻并非易事。抖音、微博、B站、小紅書等互聯網平台,因為提供了陌生人社交更為舒适的場域,而受到年輕人追捧,但如今,年輕人卻頻繁被社交平台的熟人推薦機制“背刺”,用來“發瘋”的賬号轉頭就被送到了七大姑八大姨、或者公司同事和客戶面前,分分鐘“社死”。
字母榜(ID:wujicaijing)觀察到,抖音隐私設置内的“把我推薦給可能認識的人”是默認開啟的,需要用戶自行手動關閉。“向我推薦可能認識的人”同樣默認開啟,且并沒有關閉的選項,僅有“減少推薦”的設置可供選擇。
除此以外,一些内容平台關閉熟人推薦的選項也十分隐蔽,且流程繁瑣。在平台上搜索“可能認識的人”,就會出現一堆教你如何關閉這一功能帖子,按照博主的攻略,需要把“不把我推薦給可能認識的人”、“不把我展示在他人列表關系”和“在附近頁隐藏我的筆記”統統關掉後,才能徹底消除被推薦給熟人的煩惱。
一邊是熟人推薦正在逼瘋年輕人,另一邊則是互聯網紅利見頂後,各大平台面臨的用戶留存和增長焦慮。即便在用戶熟人社交需求已被充分滿足的當下,互聯網平台們依然紛紛把手伸向熟人社交,以期拉高日活,為商業變現提供更廣闊的想象空間。
但很多時候,不想承載熟人社交壓力的用戶,想要的不過是“隐入人海”在社交平台上輕松沖浪。此時社交平台自作主張進行“熟人推薦”,無疑會影響用戶體驗,引發用戶反感。
A
和米米一樣,互聯網大廠員工Amy也在互聯網平台上“掉馬甲”了,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因為在社交平台上吐槽公司,而被領導約談,而這一切正是拜平台的熟人推薦機制所緻。
Amy所在職場環境複雜,每天都要忍受奇葩的領導和“甩鍋”技能如火純青的同事。于是,在社交平台上匿名吐槽公司、老闆和同事,成了她釋放壓力的方式之一。每當Amy把奇葩的職場經曆po在平台上,評論區裡就會湧現出許多同樣在大廠“鬥智鬥勇”,并對此表示感同身受的打工人們,從他們身上Amy感受到了治愈的力量。
但從去年開始,Amy發現平台頻繁給她推薦“可能認識的人”,她開始隐隐擔心被公司領導“抓包”。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Amy才發現領導早已“視監”了她很長一段時間。
“這是你的賬号吧?我已經關注了你一段時間了。其中跟公司相關的内容涉嫌損害公司聲譽,盡快删掉,以後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被領導約談的那一刻,Amy慌張到“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否認。
冷靜下來的Amy很快找到了自己“掉馬甲”的原因。和很多互聯網大廠員工一樣,為了吸粉,Amy通常會在帖子中提到公司名字和自己負責的業務,并顯示所在辦公大廈定位,以佐證自己身份的真實性。但Amy所在的業務部門人本就不多,過多暴露信息成了Amy“掉馬甲”的主要原因。
按照領導要求删除相關内容後,Amy意識到自己的賬号算是廢了。她決定重新開通一個小号,這次Amy換了套隐身馬甲“momo”,關閉了通訊錄,隐去了IP地址和大部分個人信息。但失去大廠光環的新賬号,關注度大不如前,Amy也很難在評論區“打撈”到能切實解決現實職場問題的可行方案。
新賬号簽名,更是明晃晃地表明了自己的訴求:“不希望認識的人關注我”。“如果再把我推薦給熟悉的人,我就隻能重回微博了。”在Amy看來,微博作為開放性社交平台,自己避開熟人的可能性更大,但缺點也顯而易見,個體很容易被淹沒,“不過,當個樹洞還是可以的。”
當Amy把微博當作退路的時候,米米卻覺得“退無可退”。微博鼎盛時期,米米還是個“破看文”的普通少女,垃圾小說成為她晦暗青春裡的一道光。
那時候,八百章的無腦爽文,米米可以廢寝忘食地用3天讀完,然後就跑到微博上“發癫”。直到她的微博賬号被朋友告訴了共同好友,最終導緻微博被圍觀,米米就再也不能在微博上随便發瘋了。
而在經曆了抖音減肥賬号被扒後,米米立刻注銷了新賬号,甚至也不再更新原有賬号了。“我感覺到自己的隐私被侵犯,想要在互聯網上找到一方淨土太難了。”米米表示。
同樣對平台的熟人推薦機制“無語”的還有90後女生大琦,“我要是喜歡和認識的人互動,我就去朋友圈了啊!”
從上大學開始,平台就反複給大琦推薦一個同年級但不同班的同學,因為不想關注,每次大琦都點擊不喜歡,結果直到工作後,平台還是時不時給她推薦這個人,“平台的推送機制是不是有Bug?難道我不知道我認識她?你覺得我為什麼不關注她?為什麼反複點擊不喜歡?”
比起大琦,韓宇就是一個沒能捍衛住自己隐私的典型案例,如今的韓宇在抖音上,不僅不敢随便發視頻,甚至不敢随便刷視頻。
不小心開啟了通訊錄匹配功能後,父母、親戚和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舊友,在系統的推薦下關注了韓宇的抖音賬号。
給大舅唱歌的視頻點贊,給小姨曬出的小年團圓飯評論……面對早已被七大姑八大姨攻陷了的抖音,韓宇時不時就要“雨露均沾”地線上社交一波,表現出自己懂事的一面。
一想到自己的每個視頻和文案都會被父母和親戚逐字閱讀,反複揣摩,韓宇就失去了發視頻的欲望。更不敢肆無忌憚地刷視頻,唯恐因為某個自己忘記關閉的功能,被親戚朋友“圍觀”。
與上述采訪對象們有着同樣經曆的年輕人不在少數,他們一邊在社交平台上尋求徹底關閉熟人推薦機制的解決方案,一邊吐槽社交平台熟人推薦機制對個人隐私的侵犯。
在這些吐槽帖中,“刷抖音刷到前男友的現任”“被前男友的媽媽關注”、“自己的賬号被推薦給同學的媽媽的孩子”等奇葩案例不勝枚舉。
B
當下,“可能認識的人”推薦功能在國内内容平台中非常普遍。這一功能從網友們在社交平台上的反饋上來看,甚至可以追溯到2018年,而圍繞這一功能是否有必要的争議也不曾間斷。
事實上,國内内容平台最初的社交基本盤在于陌生人,去中心化的分發機制會把對的内容分發給“對的人”,而非“熟的人”。正是基于陌生社交帶來的安全感,很多年輕人都把内容平台當作發瘋和吐槽的“樹洞”,展現出與熟人社交場域中截然不同的一面。
因此,當内容平台們陸續增設“可能認識的人”這一功能的時候,才引發了部分網友的不适。
反觀國外,諸如Instagram和Twitter等内容平台,本就是靠着熟人社交積累而成長起來的,同時由于西方人社交欲望較強,因此,同樣面對“可能認識的人”的推薦,接受度則明顯比國内用戶更高。
與此同時,字母榜觀察到,國内大部分内容平台在首次安裝時,會提示是否允許獲取通訊錄等,但推薦給可能認識的人功能卻是默認開啟的,很容易被忽略掉。
也因此,在社交平台上,不少網友提問“如何關閉可能認識的人”,“教你如何屏蔽熟人”、“手把手教你關掉熟人推薦”、“不被熟人監視的辦法”等相關視頻和圖文都有較高的播放和浏覽量。
但字母榜還留意到,在社交平台上不少用戶反映,即使關閉了可能認識的人推薦,還是會被推薦相關信息。
“我在隐私設置裡關閉了所有能關閉的,注冊和登錄方式僅有手機号,也沒綁定微信。但平台還是會給我推薦微信好友,我甚至都沒有這個人的電話号碼,平台是如何獲取我的信息的呢?”夏夏對字母榜表示。
對于夏夏的疑惑,某平台在推薦列表中給出了說明:“我們可能基于下列信息向你推薦你可能認識的人:1、你或他人授權我們讀取的通訊錄;2、你與他人的各類互動行為;3、你與他人的關注關系。我們所使用的數據均基于你的授權或公開信息,我們僅會在好友推薦的目的下合理使用并保護你的個人信息。”
對此,抖音相關負責人對字母榜表示,我們希望服務好用戶在抖音與親朋好友分享記錄的需求,同時我們尊重不同用戶更具體地個性化需求。如果用戶不希望被推薦給可能認識的人,可以在通過隐私設置,控制是否被推薦給可能認識的人。
但對于平台為用戶推薦“可能認識的人”的功能,隻有減少減少推薦,但沒有完全關閉的選項。上述抖音負責人則表示,“我們重視用戶分享和溝通的體驗,也同樣重視個人具體地感受和需求,會持續優化相關體驗。”
在社交賽道資深創業者朱曉華看來,如果在用戶不願意的情況下,把用戶推薦給别人,那平台自然是侵犯了用戶的權利。但是否向用戶推薦可能認識的人,也是平台的權利。用戶可以選擇關閉,如果因為關閉不了而感覺被打擾,也可以卸載,但這并不涉及平台侵權和違法等,因此,用戶的敏感性會小很多。
對此,河南澤槿律師事務所主任付建也表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規定,網絡運營者收集和使用個人信息,應當遵循合法、正當、必要的原則,明示收集、使用信息的目的、方式和範圍,并經當事人同意。如果用戶已經明确禁止讀取通訊錄,但APP仍然通過其他方式獲取并使用用戶的個人信息,這就違反了上述法律規定,侵犯了用戶的隐私權。
“雖然這種推薦機制可能會提高APP的用戶粘性和活躍度,從而帶來經濟利益,但如果因此引發用戶對個人信息安全的擔憂,可能會導緻用戶流失,對APP的長期發展不利。”付建進一步表示。
C
熟人推薦“關不掉”的背後,是抖音等内容平台對“熟人社交”的野望。
在互聯網流量見頂的當下,獲取流量的成本越來越高,為了争搶和留住用戶,盡管微信在熟人社交的優勢無可撼動,抖音内容平台還是樂此不疲地卷向社交賽道。
事實上,内容社區做“熟人社交”也是有一定優勢的。當用戶在平台上看到好玩的内容時,也會想和朋友一起分享讨論,比起切換到微信,在内容社區上直接@好友顯然更為便捷,這也符合内容社區希望增加用戶留存時長的需求。
以抖音為例,2020年可以視為字節從興趣社交駛向熟人社交的分水嶺。2020年,抖音推出了“連線”和“熟人”兩個新功能;一年以後,抖音修改同城和熟人按鈕,将熟人改為朋友放在底部TAB頁,同時完善了掃碼添加、抖一抖添加好友、分享二維碼加好友和面對面建群等基于熟人社交圈功能。
如今,除了聊天,部分用戶甚至已經在抖音裡打起了視頻電話,抖音正在被部分用戶當成微信的替代品,進行聊天和分享。
但這并不等同于,用戶想要将所有現實社會中的熟人關系全部延伸到網絡上,而選擇權更不應該在平台,而是應該在用戶手中。
但現實情況是,下載APP後,熟人推薦功能被平台默認開啟,即便用戶關閉,平台還是可能通過讀取通訊錄、定位、點贊關注的内容、發布的作品等各種蛛絲馬迹,向用戶瘋狂推薦“可能認識的人”。
此時,平台锲而不舍地推薦熟人,不但不能給用戶帶來便利和驚喜,反而會引發用戶反感,甚至生起“卸載”的念頭,更不乏已經有用戶付諸實踐。這顯然背離了平台想要提高用戶數量和留存時長的目的。
付建律師表示,侵犯用戶隐私的行為可能會引發法律糾紛,導緻APP運營商需要承擔法律責任,包括賠償損失、公開道歉等。此外,如果APP運營商的行為被認定為嚴重侵犯用戶隐私權,還可能會受到行政處罰,甚至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
因此,無論是從平台發展的角度,還是出于對用戶隐私權的尊重,各大APP運營商都應該把選擇權和主動權交回到用戶手中。
平衡好用戶價值和商業價值,從來都不是一道單選題。
(文中Amy、米米、大琦、韓宇、夏夏均為化名)